银杏树下的弦歌

秋天,紫飞去北京,下课打电话给她,她说她在北大校园。我问,燕园的银杏叶*了吗?打电话问一棵树,没什么好笑:想念的地方都有一棵树。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《诗经》里那个急着回家的人,心里有春柳柔嫩的枝,鹅*的叶。紫飞说,还绿着呢。接电话的我,下课走出教室,恰好走进一小片银杏林。抬头看看,银杏叶也还绿着。心里一闪念,是一个“等”:等一棵树走进一个季节,等北方深秋,江南初冬,一棵树变了颜色。

古人多植银杏于寺庙,大概是树崇拜的遗留——崇拜一棵树,现在想来,真是诗意的事。以银杏做社树,在树下祭祀,载歌载舞,等待神的降临,是很久远的事了。寺庙里的参天银杏,只在风里窸窸窣窣,不说话不想事,说话的想事的是人。邓云乡先生《燕京乡土记》中有文写京西名胜潭柘寺,说是写寺,却用了多一半的篇幅怀念一棵银杏——一棵千年古树。现代人是无神论者,离神离佛越来越远,但生命路程上,却有相当一段是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。

大一点的校园,多有银杏,无论南北。虽然,银杏本是南方嘉木。李时珍写银杏,开首便是:银杏生江南。可自宋代,银杏既已移植北方。不像橘树,离开故土,就会南橘北枳,在北方活得得委屈。经历过冰川纪的银杏,不嫌弃北方干硬的土地。十多年前,我到燕园读书,开学不久即是秋。园内一条小路,夹在两排银杏树中。秋风起,叶落如雪,人在漫天翻飞的落叶中。秋风落叶,是令人萧瑟的景致。可独独银杏落叶,恰如盛大节日,令人欢欣。其它的树,叶枯才落,银杏落叶却依然柔韧,毫无年老色衰之相。那色,人多誉之金*,却又全无*金之市井气,直是泛映着温润的生命之光。校园里的人,拾起银杏落叶,夹在书里,就是一枚雅致的扇形书签。其形其色,似乎天生就带着书卷气。爱草木的人说花是世间奇迹,银杏的奇迹,是*叶,落与不落都是。

“这样叶子的树从东方//移植在我的花园里”。花园的主人是歌德。银杏叶很幸运,大诗人给它写了一首赞美诗。而且歌德把诗寄给情人时,信笺上还粘贴了两片银杏叶。但德意志民族的土壤太盛产哲学家,诗歌也太多理性,本是情诗,却因银杏叶当中有裂,诗人写起了“叶子的奥义”:“它可是两个合在一起//人们把它看成一个?”即便是大诗人,爱情的奥义其实也没那么深奥:“你不觉得在我的歌里//我是我也是我和你?”民间歌唱爱情,没那么多奥义,爱情就是爱情,简单到只有缠绵和热情,却更接近爱情的本质。冯梦龙搜集整理的民歌集《挂枝儿》中有一首《泥人》,和歌德的《银杏叶》相似,但民间无名的诗人,比起大诗人所作,却更是纯粹的情诗:泥人儿,好一似咱两个。捻一个你,塑一个我,看两下如何。将他来揉合了重新做。重捻一个你,重塑一个我。我身上有你也,你身上有了我。

歌唱银杏果的也是民间:“糯糯热白果,香又香来糯又糯。白果好像鹅蛋大,一个铜板买三颗”。周建人的文章中,记下了江南炒白果商贩的叫卖声。虽只是叫卖的吆喝,也如诗如歌。白果就是银杏果,所以银杏也名白果树。白果和杏仁一样是指果核,也和杏仁一样是民间美食。周建人文章中的商贩挑担炒白果,想来和我北方家乡卖糖炒栗子的差不多。可惜到江南五年多,只看见过有人站在银杏树下,用很长的竹竿打落青青银杏果,却没见过卖炒白果的,也没有尝到过白果的味道。但即便现在街上有白果摊子,商贩还会用那样的歌声叫卖吗?

银杏的花,应该更少有人见了。李时珍说银杏晚上开花,随即谢落,人罕见之。我却在一个春天,看见银杏花开,当然是白天,不是晚上。虽然我热爱草木诗人李时珍,但却不会迷信他,《本草纲目》写草写树都有不少错误。银杏花是柔荑花絮,和春天的柳树花一样,鹅*的小花穗,隐在簇生的银杏叶中。如若不留心仔细寻找,真是难得有缘见到那一点鹅*——不是李时珍说的青白之色。

不会以发现李时珍的错误沾沾自喜,相反,《本草纲目》里的很多错误,让人迷恋。即以银杏为例,李时珍说银杏有雌雄,要想雌树结果,方法有三:一,需将雌雄种在一起,两树相望;二,把雌树凿一孔,孔中放一雄树木块,用泥封好;三,将雌树栽在水边,临水照影。迷信科学的人,会笑这些说法荒诞不经,可人世毕竟不仅需要科学。雌雄两树相望,一个“望”字,让人想象深情爱情。再迷信科学的人,也无法将爱情科学化吧。有部电影中,一个男人对着残垣断壁上一个洞诉说自己无望的爱情时,不也感动了许多人吗?除了科学,人还需要感动。感动跟是科学还是传说无关,和心灵有关。临水照影的银杏,像是遭遇“科学”的“传说”,有点孤独。希腊神话里临水的纳蕤思,那个爱上水中自己的少年,死后变成一簇水仙花,看着水上的花影——多美的神话。临水照影的银杏,多美的一棵树。

中国文化成熟太早,遗弃传说也太早。于是重实际,轻玄想。尽管传说生生不息,听传说的人却对传说之美熟视无睹,一意要落到实处。庄子曾虚构一个好故事,说“孔子游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杏坛之上。弟子读书,孔子弦歌鼓琴”。宋代吕浦著《杏坛问答》有记,自己刚坐下来上课,弟子就笑问:“杏坛之杏红乎?白乎?”杏坛的杏是红色杏花呢?还是白色的银杏果?跑去问庄子,庄子也无标准答案。我不问。只是——

走过校园的银杏林,偶然想起孔老师坐在树下,不管是春天的杏树花开,还是秋冬的银杏落叶——弟子读书,老师弦歌——那是怎样美丽的传说,怎样动人的弦歌!

弦歌不绝……

山林马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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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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