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入夜读日东野圭吾沉睡的人鱼

《沉睡的人鱼之家》

作者:[日]东野圭吾

出版社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
译者:王蕴洁

装帧:平装

内容简介

如果推理小说一定要有死亡,这本书所触及的或许就是最残忍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情境。

一起事件,一个人的一生因此改变。仿佛跌入蛛网般绝望的挣扎,可这黑暗的尽头在哪里?世界还会有光亮吗?薰子放弃所有,坚持守护的这一切真的像想象的那样吗?

我心里的可爱宝贝,却成了別人眼中骇人的怪物。他们说我把瑞穗当成玩具,說我在玩弄一个死去的人。我不懂,瑞穗明明还活着,他们为什么说她死了呢?

很多时候,我们以为死亡是一个瞬间,其实死亡是一个过程。绝望的守护,遥远的念想,无尽的挣扎。当希望变成一种绝望,痛苦有如无边的黑暗吞噬人生。挑战人性与道德的界限,对人类心中之爱的 考验。

七、沉睡的人鱼之家

  和昌在银座一家 的玩具店里,一边叹气一边摇头,店里的玩具琳琅满目,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。三个月前,在给瑞穗和生人挑礼物的时候,他听了店员的建议,听得头大不已。原以为暂时不会再有这种事了,结果事情来得比他想得更早。

  不过,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马虎了。其实只要稍微一想,就能够料得到的。都因为工作太忙,结果把这茬给忘了。

  上个周末,薰子发邮件来,说下周六是生人的生日会,让他把时间空出来。其实生日本该在下下周一的,但为了请学校的朋友来,就选在了周六过。时间段放在白天,也是这个原因。

  和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同学们一起举行生日会——光想想就让他心情沉重,不过他只能做好思想准备。光和小孩子们打打招呼倒还好,要是被人说他是装出一副假日在家的样子来,他倒也无话可说。

  而且,他有点放心不下生人。

  他仍旧两周见生人一次,可最近,生人的样子明显有点奇怪。大多数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和昌说话。薰子说没事,可他还是不放心。是不是随着年龄渐长,现在才意识到父母分居的事实?要是这样,他必得履行一下父亲的责任。

  在玩具店逛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,他只好继续向店员求助。斟酌了半天,他为生人选择了一款法国的棋类游戏作为生日礼物。他听薰子说,生人很喜欢玩游戏。

  他拎着纸袋,打了个出租车,向广尾的家而去。看看表,时间正好。

  薰子在邮件里说,希望他跟公公也说一声。生人上小学了,她希望把今年的生日会办得热闹些。

  和昌给多津朗打了个电话,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样,“我就不去了”。

  “那天我不方便。周六父亲不在家不太好,不过祖父嘛,就算不在,孩子也不会觉得奇怪的。虽然很想祝他生日快乐,不过还是请快递把礼物送过去吧。”

  这明显是不想与薰子照面。多津朗还是不喜欢她。和昌只说了声“好”。

  出租车开到家附近的时候,朝同一方向行走的母女俩映入眼帘。和昌示意司机停下,摇下车窗,叫了声:“美晴!”

  美晴回头,“啊”了一声,向他点头致意。

  和昌飞快地付了车费,下了车。

  “她也请你们来了啊。”他一边走近,一边说。

  他原以为对方会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,结果回答并非如此。

  “是我问姐姐的,问她生生的生日要怎么过。因为每年都会用某种形式来庆祝的嘛。姐姐说要把学校的朋友请来,开个生日会,我就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把礼物带过来……姐姐说那也行……”不知为什么,小姨子有些口齿不清。

  和昌觉得奇怪。既然想把生日会办得热闹些,连多津朗都请了,为什么不请美晴他们呢?

  “把礼物给生生,看一眼小穗,我们就走。”美晴似乎感到了和昌的差异,解释似地说。

  “别这么说,请再多留一会吧。生人也会很高兴的。”

  美晴只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。若叶躲避着他的目光,似乎有些疏远。

  和昌领着她们进了屋,薰子沿着走廊过来了。看见美晴,她眉毛一挑:“一块儿来的?”

  “不,凑巧在路上碰见的。”

  “哦,这样。”

  “姐。”美晴问候了一声,表情僵硬。

  “特地过来一趟,谢谢了。”薰子看着妹妹。

  从她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,和昌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。他想出声询问,却又决定现在还是不问为好。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天,他不想一开始就不顺利。

  薰子低头看着外甥女,扬起嘴角,这表情似乎是特意做出来的。“还有若叶,为了生人这么费心,谢谢啦。”

  若叶轻轻点点头,仰脸看着和昌。

  “姨父,我可以去看看小穗吗?”

  “当然可以,去吧。可以的对吧?”

  和昌征求薰子的意见,但不知为什么,薰子的反应有点慢,看着另一个方向。

  若叶脱掉鞋子,走向瑞穗的房间。但在她开门之前,薰子说:“她不在那里。”

  “在那里呢?”和昌问。

  “在客厅。既然是弟弟的生日派对,当然要在那里了。”薰子说着,朝内室走去。

  和昌脱了鞋,一看脚边,才发现有一双男式皮鞋。

  和美晴、若叶走到客厅一看,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。室内用气球、彩带等派对用品装饰得热闹非凡,若叶不禁叫出声来。

  “真是太棒了。”和昌看着墙上挂着的银色“HappyBirthday”的字样,嘟囔道。

  “很了不起吧?”站在桌旁的薰子说。

  “是你一个人布置的吗?”

  “妈妈也帮了点忙。”

  “真厉害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和昌的视线移向窗边。那儿站着身穿休闲T恤的星野。这是他 次见到星野不穿正装的样子。

  “打扰了。”星野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。

  “你也被叫来了啊?”

  “是。夫人说希望我一定要来。”

  “我想让他来帮忙。”薰子在一旁说,“我一个人有点困难。”

 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。瑞穗就坐在上面。她身穿华丽的礼服裙,这件衣服他之前从未见过。大概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吧。长发的发梢微卷,肯定是薰子卷的。长长的睫毛,双目微闭,看上去就像娃娃一样可爱。

  他注意到轮椅背后有张小桌子,上面放着什么东西,用布盖着。仔细一看,布下面有电线伸出来,连接着轮椅的靠背。

  “你打算做什么?”和昌问薰子。

  她狡黠地一笑:“秘密。”

  和昌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。他看看星野,对方尴尬地移开了目光。

  这时,千鹤子笑容满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,朝外孙女走去:“哎呀,小叶,你来了啊。”

  “我给生生带礼物来了。”若叶捧起拎着的纸袋,“生生在哪里?”

  “哦,生生啊……”千鹤子确认似地看着薰子。

  “在二楼的房间里。”薰子说,又看了看墙上的钟,“他在干什么啊?朋友们应该都快到了。”她不满地皱起眉头,快步走了出去。

  和昌叹了口气,往桌子上看去。桌上摆着盘子、杯子,还有叉子和勺子。数了数,一共有七组。要坐在桌子主位,即所谓生日席上的,当然是生人了。

  有六个朋友要来啊,他模模糊糊地想。生日会能来这么多人,看来生人的学校生活还是很顺利的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听见了薰子怒气冲冲的吼声,回声在走廊里回荡。和昌与身边的千鹤子面面相觑。

  又有声音响起。这次似乎是生人。但具体内容听不清楚。

  和昌来到走廊上,正听见薰子的斥责:“说什么傻话,快点下楼!”

  “不要!我不想去!”

  “为什么?小叶都来了,还有你爸爸。而且你朋友也就快来了。好了,快点!”

  生人连连喊着“不要不要”。

  和昌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,薰子和生人正在上面拉扯着。

  “喂,你们在干什么?”

  生人正要甩开妈妈的手,中途停了下来,面孔扭曲着,几乎要哭出来。

  “究竟怎么了?”和昌问薰子。

  “搞不懂。忽然说不想办生日会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生人蹲在地上,不做声。

  “总之,先到客厅去吧。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,就到那里去说。”

  听了和昌的话,生人开始慢吞吞地朝楼梯下挪动。薰子沉着脸跟在后面。和昌低声问她是怎么回事,她只说不知道。

  生人一走进客厅,美晴她们便笑着迎了上去。若叶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,上面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。

  “生生,生日快乐!”

  生人噘着嘴接过盒子,小声说了声“谢谢”,脸上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,反而更像是痛苦。

  “打开来看看吧,生生。”美晴说。

  生人点点头,蹲在地板上,想解开那个蝴蝶结。

  “等等。”薰子说,“朋友快来了吧?待会再打开吧?”

  生人停下了,却仍旧抱着礼物,没有站起来的意思。

  “不过,还真够慢的啊。”薰子皱眉望着钟,“已经这么晚了。应该是大伙儿一块过来,大概有人迟到了吧。”

  “有可能。要不就是哪里的电车晚点了。”千鹤子说。

  “大概吧。总不会迷路吧?”

  薰子正要走到窗边去,低着头的生人哑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:“不会来了。”

  “诶?”薰子停下脚步,回头道,“你说什么?”

  生人扬起脸,看着妈妈,眼睛通红。“不会来了,不会有朋友来了。”

  “诶?为什么?”

  生人默然低头,肩膀微微发颤。

  薰子震惊地扬起眉毛,大步走到儿子身边。

  “为什么?不是说会来吗?不是说会来六个人吗?山下君、田中君、上野君,还有谁来着?”

  生人苦着脸摇头。“不会来了,谁都不会来了。”

  “所以问你为什么啊?”

  “因为……我没有请他们。生日会什么的,我没有对任何人讲。”泪水从生人的眼眶里滚滚而下。

  薰子弯下腰,双手粗暴地攥着生人的肩膀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薰子,”和昌说,“冷静——”

  “你闭嘴!”薰子仍然盯着儿子,“回答我!怎么回事?妈妈不是说了吗,要办生日会,让你把同学请过来?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,为什么?”

  生人不敢迎上妈妈的目光。他拱起肩膀,想要往下缩。薰子抬起他的下巴。

  “那,你说有六个朋友要来,又是什么?是说谎吗?”

  生人没有回答。薰子前后剧烈摇晃着儿子。

  “你好好回答我!是说谎吗?没有朋友会来吗?”

  生人的脑袋无力地晃动着,声音微弱地说:“不会来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为什么说谎?为什么不请他们?”薰子追问。

  “因为,因为……”生人带着哭腔,“因为姐姐在啊。妈妈说要让大家都见见姐姐。”

  “那又怎么了?有什么不行的?”

  “因为……我说不在了。”

  “不在了?什么意思?”

  “我对朋友们说,姐姐已经不在家里了。可要是他们来了,就会发现我在说假话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在了?这不是在吗?你为什么要说谎?”

  “要是不这么说,我就会被欺负啊。可如果我说姐姐已经不在了,大家就不会说我什么了。”

  美晴在和昌身边用手掩着嘴,“啊”了一声,似乎想起了什么。和昌小声问她: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姐姐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了。为这事,班上的同学们没少说他……”美晴低声回答。

  是这样啊,和昌明白了。因为瑞穗,生人在学校里被欺负了。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,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。

  “你说姐姐不在了,那她去哪儿了?”薰子问。

  生人没有回答,头深深地垂着。做妈妈的又焦躁地吼了一声:“回答我!”

  生人咕哝了一句什么。

  “什么?听不见。你给我大声一点!”

  生人吓得抖了一下,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:“我说她死了,已经死了!”

  血色瞬间从薰子脸上褪去。“你说什么……”

  “不对吗?她看上去就是已经死了啊——”

  “啪”的一声,薰子扇了生人一个耳光。

  生人大哭起来,可薰子仍然攥着他的胳膊。

  “快道歉!向姐姐道歉!这种话,亏你说得出来!”她瞪着通红的眼睛,不等生人站起来,就开始把他朝轮椅那边拖。

  “等等,薰子,你太激动了!”和昌把她的手从生人胳膊上拽开。

  “你别插嘴!”

  “哪有这种道理?我是他爸爸啊!”

  “什么爸爸?你什么都没有做过!”

  “我的确没做什么,可我一直在为孩子考虑,为了孩子,该怎么做才是 ,我一直是这么考虑的。”

  “我也是啊,所以才办了这次生日会。我觉得,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来,让他们见一见瑞穗,就一定不会再有人对生人说什么了。”

  和昌摇摇头。

  “有这么简单吗?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罢了。孩子是残忍的,他们只会觉得她真的是死了。”

  薰子眯着眼睛,弯起了嘴角,在这种时候,她居然露出了微笑。

  “但要是她动了呢?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,她都会抬手回应呢?或者,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,她双手鼓掌呢?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?”

  听了妻子的话,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。就是因为这个,才把他叫来的吗?

 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。

  “我说,老公,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?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,到医院去的那天。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,以为那是永别,可她的手却动了。你没忘吧?所以,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。”

  “我当然没忘,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。用机器让她动,是毫无意义的。”

  “机器什么的,你不说,有谁知道?”

  “那是隐瞒,是欺骗。”

  “那不是欺骗,我会让你知道的。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。——生人,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,说你要办生日会,让他们都来。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,好了,快去!”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,推了儿子一把。

  下一个瞬间,和昌的手动了。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。她捂着脸,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。

  “你够了!”和昌怒吼,“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?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!”

  “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?”

  “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?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?听好了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,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,我也非常理解,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,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。”

  薰子剧烈喘息着,双目圆睁。

  “你……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?”

  和昌一脸苦涩,摇摇头。

  “说实在的,连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他的声音宛如呻吟,“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。”

  “怎么理解?”

  “两个月前,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,和他聊了聊。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。他说,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,如果做测试的话,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。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。也就是说,薰子,你坚持瑞穗还活着,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。你不能否认这一点。”

 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,又变得苍白如纸。“其实瑞穗已经死了……你让我接受这个?”

  “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。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。但是,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。你不能责备他们。”

  “死了……”

 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,脖颈低垂,流露出深深的失望。

 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,可也没办法,和昌想。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。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,他就一直在思考。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,才拖延到了今天。

  “薰子。”他柔声唤道。薰子忽然抬起头,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,目光游移,没有焦点,充满了异样的疯狂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他问,薰子却不回答。她飞快地站起来,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。和昌正想跟过去,她已经走了出来。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,和昌大吃一惊,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。

  “你要干什么?”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。

  薰子不说话,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,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。电话终于接通了,她开口道:

  “……喂,是警察吗?我们家有人发了狂,拿着菜刀乱挥。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?地址是——”

  和昌惊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  “姐!”美晴叫道。但薰子置若罔闻,继续打电话。

  “……是家里人……现在没什么事……对,没有人受伤……请不要拉警笛,会影响到邻居的……对,按门铃就可以了。那就拜托了。”薰子挂断电话,把手机扔在桌上,看着千鹤子,“警察很快就要到了。妈妈,你去开门。”

  “薰子,你究竟……”

 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,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。

  “星野先生,请你离开瑞穗。”

  “啊……是。”星野面色苍白,走到和昌身边。

  薰子站在轮椅旁,双手握着菜刀,深吸一口气,眼睛望着斜上方。那姿态明显表示,现在无论问她什么,她都是不会回答的。

   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。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,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,警官们也十分惊讶。

  薰子问他们,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。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,她说,那就再等等吧。

  没多久,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。不知道来了几个人,进屋的只有四个,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。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,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。

  薰子见状,问他们谁是负责人。一个四十多岁,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,自称渡边,是刑事课的系长。

  “那么,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。”薰子明确地说,“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。今年春天,她上了小学三年级。如果现在,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,会被问罪吗?”

  “啊?”渡边张口结舌,看看和昌他们,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请回答我。”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,“犯罪会成立吗?”

  “这……这,”渡边连连点头,“这当然会了,这是犯罪。”

  “什么罪?”

  “肯定是杀人罪啊。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,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为什么……”渡边迷茫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,“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。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
  薰子笑了,扭头看看昌他们。

  “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。说她早就死了,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。”

 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,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。

  “医生说,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。”和昌飞快地说。

  “脑死亡……”渡边嘴巴微微张开,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,“原来如此,是这样啊。”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,他多少了解一点儿。

  “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——”薰子说,“这还是杀人罪吗?”

  “不,可是,这……”渡边看看薰子,又看看和昌,“只是很可能脑死亡,还没有确定对吧?那样的话,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。”

  “那么,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,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,您就会说,是我杀了我的女儿。”

  “我觉得是这样。”

  “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真的是这样吗?没错吗?”

 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,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。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,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。

  “如果,”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,“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,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,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。在法律上,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。如果是那样,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?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,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。即便如此,杀人的也还是我吗?在这种场合,无罪推定是否适用?”

  薰子娓娓道来,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。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,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。

 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,又是焦急,又是狼狈,太阳穴上汗珠直冒。

  “太太,您叫我们来,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?”渡边神情紧张地问,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。

  “这不是讨论,是质问。好了,我再问一遍。现在,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,会不会构成杀人罪?请回答我。”

  渡边苦着脸,以手扶额。

  “说实在的,我不知道。我不是法律专家啊。”

  “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。现在马上打电话。”

  渡边用力摆手。“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。”

  “怎么不讲道理了?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?”

  “认识倒是认识,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。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。”

  “会怎么回答?”

  “详情不明,无可奉告——肯定会这么说的。”

  薰子长叹一口气。“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。”

  “他们总是这样的,不会用假设语气,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。”

  “哦?”

  “要不这样?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,您直接去问他们。怎么样?总之,现在您先把刀放下……”

 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,朝轮椅后方移动。

  “假设是不行的对吧?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?”说着,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,“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。”

  美晴尖叫起来。

  “住手,薰子!”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,张开手臂,“你疯了吗?”

  “别过来!我是认真的!”

  “那可是瑞穗啊,是你自己的女儿啊!你明白吗?”

  “所以我才这么做!”薰子悲哀地盯着他,“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。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。她是生是死,就让法律……让国家来决定吧。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,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。如果说她还活着,我就是谋杀。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,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,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。”

 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,他瞬间甚至觉得,既然她喜欢,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。

  “可要是那样,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,也不能再护理她了。这样也无所谓吗?”

  “老公,你为什么要阻止我?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?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?人不会死第二次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为什么,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。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……”

 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,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。这时,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:“不要!”

  薰子停下了动作,朝声音来处望去。

  若叶浑身发抖,缓缓走上前去,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,方才站定。

  “薰子阿姨……别杀她,别杀小穗。”和刚才的叫声相比,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。

  “退后,小叶,血会溅到你身上的。”薰子的声音很平稳。

  但若叶没有后退。

  “求求您,不要杀她。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,觉得小穗还活着。我希望她活下去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。”

  “不是的,若叶没有逼自己。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,那天,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,才成了这样。”

  “戒指?”

  “若叶很害怕,从来没有对人讲过。是若叶不好,戴着戒指去游泳……游就游了,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……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……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,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。薰子阿姨……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,不想让她死掉。”若叶边哭边说。

  这件事和昌是 次听说。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,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。

  “是这样啊。是这样吗……”薰子喃喃道。

  “阿姨,对不起,对不起。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,就会来帮阿姨,帮您照顾小穗。所以,不要杀小穗,求您了。”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。

 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。和昌也没有做声,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。

  薰子叹了口气,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。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,闭上眼睛,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

  终于,薰子睁开眼,离开了轮椅。她把菜刀放在桌上,走到瑞穗身边,双膝跪地,将她拥在怀里:“谢谢。”

  “阿姨。”若叶的声音细细的。

  “谢谢。”薰子又说了一遍,“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。”

  听了这话,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,和昌也是其中之一。他这才发现,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。

  “姐,”美晴走了过去,“我对小穗说话,并不是什么演技。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,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?即便到了今天,在我眼里,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。”

 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,点点头。“我已经明白了。”

  一阵无力感袭来,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,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。

  “我们也该撤了。”刑事课系长说。

  “不用把我带走吗?”薰子松开若叶,问道,“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。”

  渡边皱起眉头,摆手道:“您开什么玩笑。”接着他对和昌说:“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。只是家庭纠纷罢了,不会有什么问题的。”

  “拜托您了。”

  “明白。不过啊,”渡边耸耸肩,“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。”

 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。

 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,回到客厅的时候,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。

  “老公,”薰子走了过来,“我要谢谢星野先生。这么久以来,真的太感谢了。”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,鞠了一躬。

  和昌看着星野:“是吗?”

  星野点头。“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。任务完成。”

  “要给瑞穗做锻炼,我一个人就够了。”薰子续道,“只是,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。”

 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说:“好的。”

  “好了,”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,“各位,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?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!”她环顾室内,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,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,“刚才打了你,对不起,原谅我吧。”

  生人破涕为笑,响亮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我要告诉大家,姐姐没有死,她还在家里,活得好好的。”

  “不用说了,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。”

  “这样可以吗?”

  “嗯,可以。”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。

  和昌叹了口气,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。

 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,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。

  但那只是一瞬,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。

第六章那个时刻,谁来决定

  就座之后,看看表,离约定的6点还有点时间。星野瞥了一眼女招待递上来的菜单,点了杯冰薄荷茶。

  这家咖啡厅位于大楼二层,面向银座中央大街。透过窗户,能俯瞰街上如织的人流。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公司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,外国游客夹杂其间,也很醒目。

  冰薄荷茶端了上来。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这芳香的液体,感到和那个人经常端出来的味道有别。若要问他哪种更好喝,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。

  那个人,自然是播磨夫人。

  时隔多日之后,上周他又去了播磨家,送磁力刺激装置的备用零件。另外,还有必要解释一下使用方法。上次去还是播磨家长子生日会那天,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。

  夫人看上去精神很好,比上次见她的时候面色更红润,身材更丰满了些,似乎变年轻了。星野把这个感想说出来之后,夫人眨了眨眼,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。

  “我也正想这么说呢。星野先生,您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?比起初见的时候,您现在更像个大男孩啦。”

  “是吗。”星野擦了擦下巴。他知道“大男孩”的说法并非贬低,所以毫不在意。

  夫人说瑞穗的锻炼很顺利,一个人来做也不费事,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。

  “星野先生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,我得再向您道一次谢。太谢谢您了。”在瑞穗的房间相对坐下后,夫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  “能帮上您的忙,再好不过了。”星野答道。

  夫人又端详起他来。

  “怎么了?”

  夫人轻轻笑了起来。

  “果然不一样了。脸上的光彩完全不同。就像附身的*怪走掉了似的。”

  您不也是吗?星野很想这么说。夫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
  生日会那天的事情复活在脑海。那件事,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。

  星野觉得,当时,夫人的心理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。所以,她才认为星野没必要再跟进这件事,也下定决心,不再让任何人看见女儿的手脚动弹。

  不过,他不能否认,那件事也令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。那天,望着夫人挥舞菜刀,向警官们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,他深深地感到,自己以前是多么浅薄,多么轻率。

  自己究竟为这个叫播磨瑞穗的女孩考虑到了何种程度呢?真的有把她当作“活着的人”吗?有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究竟是生是死?是不是仅仅在一味迎合夫人,利用女孩的身体讨夫人的欢心?

  更恶劣的是,这种想法还包含着某种优越感在内。

  对于这家人,自己是不可或缺的,是神,是支配者,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,被崇拜被尊敬是理所应当。他甚至骄傲地想,即便是社长,也无法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拉走。

  真是大错特错。

  果然,自己只不过是夫人的工具罢了。是她坚守信念的盾牌,是她披荆斩棘的宝剑。

  可是,夫人似乎发现了一条已经开辟好了的大道,确信以后不会再心生迷茫,不再需要奋斗,所以,也就不再需要剑与盾。现在夫人生机勃勃的面庞正讲述着这一切。

  没用的工具只有一条路可走,就是回到自己有价值的地方去。所幸星野有这样的地方可去。

  他把主战场从播磨家搬回了播磨器械的研究室,同事们热情地欢迎他回归。不仅如此,从播磨瑞穗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,还被评价为珍贵财产。星野觉得自己很幸福,如此顺利地开始了新的航程。

  打算告辞的时候,夫人说她还有个问题想问。

  “星野先生,您是不是对我说过一次谎?”

  星野不明白她的意思,只能沉默,她却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,接着说道:

  “当我问您有没有恋人的时候,您说没有,可实际上是有的,对吧?”

  这个问题出乎星野的预料,却正中靶心。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。的确,是有过这么一番对话。

  那是他和川岛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。

  “是有的吧?”夫人问。

  “有过。”星野回答。他还说,只是现在已经分手了。

  可是,夫人怎么知道真绪的事的?星野问她,她抱歉似地耸耸肩。

  “其实,我也对星野先生说了谎。不,跟说谎有点不同,或许应该说,我隐瞒了一些事情。”

  接着,夫人告诉了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。川岛真绪来过播磨家,不单来过,还见过瑞穗,甚至看见了她的手通过磁力刺激装置运动。

  “我遵守了和她的约定,一直沉默到今天。可是一想到,星野先生和她关系变糟,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,我就觉得还是告诉您比较好。”

  是这么回事啊,星野终于明白了。其实这两年里,他一直很疑惑。

  他不明白,真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提出分手。

  那是晚秋时节。真绪把他叫出来,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。不久之前,两人还去吃过文字烧。和那时相比,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说“我想了很多,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”。星野问她为什么,她反问:“是不是不能由我来说分手?那么,祐也君,你是不想分手吗?你是不是觉得,像这样一直交往下去,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,那样也不错?”

  星野无言以对。事实是,他沉浸于在播磨家进行的工作,觉得和真绪的关系有点烦人。他甚至觉得,真绪主动提出分手,真是太好了。

  “就这么定了吧。”真绪望着沉默的星野,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。

  夫人连连道歉。

  “她是个很 的姑娘,一定会成为星野先生的良配。或许我说这话有点晚了,但如果您还有意,还是再去联系一下她吧?”

  星野苦笑着说:“晚了。”言下之意,是的确有那个意思。

  离开播磨家之后,他很快又想起了真绪。说实在的,他的确想见她。就像基尔和美琪的“青鸟”,他终于意识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。同时,他也觉得这念头太自私,便放弃了:他没有这个资格。

  可经夫人提醒之后,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便一天天高昂起来。要不要联系一下试试看?不,现在已经晚了吧。都过去两年了,她肯定有了新的男朋友,甚至说不定已经结婚了。但如果不是这样呢?说不定从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,现在她还是独身一人呢。要是她现在还是单身——

  星野犹豫着写了一封邮件,说有话想对她说,问她能不能见个面。还加了一句:“时间和地点我定好了,我会在那儿等你。”

  没有回音。

  大概是“NO”的意思吧。星野没有抱怨,错都在自己。

  他朝窗户瞟了一眼,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,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夜色铺满了街道。

 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。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,推车的是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,大概是他母亲吧。

  他想起了因脑溢血半身不遂的祖父。祖父左手拿着勺子想喝粥,却洒了一身,只得无奈叹息。健康的时候,祖父原本是个雕金师傅,右手便是他的财富。

  星野重又觉得想为人类服务了。他想去帮助那些不幸身带残疾的人,让他们的人生更快乐,更幸福。所以,他才进了播磨器械啊——

  当他重新下定决心,把手伸向冰薄荷茶的时候,楼梯那儿出现了一个女人。

  她飞快地向店里扫视了一眼,看见星野,便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过来。和两年前相比,她似乎瘦了些,但快乐的气质却没有改变。

  星野站了起来。

  “好久不见。”她走到桌边,对星野说。

  “嗯。”星野示意她就座。她拖开椅子,坐了下来。

  女招待走来。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,说:“我也来杯一样的。”

  女招待离开之后,她凝视着星野。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。

 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,星野“诶”了一声,扬起脸来。

  “你变年轻了。而且更活泼了。”川岛真绪说,“比那时候好多了。”

  星野什么也没说,只顾挠着头。

  读书读得正入神,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。一看,原来是一只羽毛球。

  “对不起!”一个女孩跑了过来。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,要不就是初中生。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,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。

  薰子捡起羽毛球,说了声“给”,递给女孩。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,接过球,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。

  “啊,好可爱……”

 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。轮椅上的女儿是她 的骄傲。

  她微微一笑,表示感谢。女孩鞠了一躬,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。

 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,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。这儿虽然地方不大,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,有秋千、沙坑、跷跷板等玩具,周围种了一圈树——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。

 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。连阴了好些日子,今天终于放了晴。

  不远处,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,球技还不错,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。那么,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。日晒的肤色,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,增强体力的原因吧。

 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——瑞穗。她仍然闭着眼,这已经成了常态。蓝色棉毛衫,藏青色小马甲,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。

 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,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,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?其实想也没用,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,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。

 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,她想。车祸、心理变态者、网络犯罪——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。要是瑞穗活下去,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。是不是该结婚了啊,是不是该成家了啊,不管什么时候,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。

 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。如今薰子可以说,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,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。不过,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,人有许多种活法。

 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,薰子站起来,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,推着轮椅走开了。

 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,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。

  “啊,叶子已经*了不少呢。下星期应该就会全*了吧。”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,一边对瑞穗说。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。

  转过拐角的时候,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。薰子停步回头看去,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。

 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。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,是榎田博贵。

 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,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。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,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,相对而坐。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。

  “你的气质不一样了,我有点吃惊,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,差点就开过去了。”

  榎田说,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,他去送完贺礼,正在回家的路上。

 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,说,你看上去精神很好,那我就安心了。

  “ 一次见你的时候,你是那么悲伤,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。我很犹豫,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。”

  听了榎田的话,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。她去了榎田家,决心把这当成 一次约会,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。

  “那次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她低下头。

  榎田摆摆手,表情严肃。

  “我才要道歉呢,什么忙都没帮上。虽然问过情况了,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,终归是无法想象的。”他瞥了一眼轮椅,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,“看来你果然很辛苦。”

 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,于是薰子回答,是的。

  “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,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。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。”

  “我能体会。”

  “不过,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。”薰子说,“虽然每天都很辛苦,可也有开心的时刻。比如,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。穿上一看,真的很合身,这种时候,她也会很开心,从面色、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。”

 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。

  “当然,”薰子接着说道,“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。说我是自我满足。”

  “对于这种人,你是怎么想的?”榎田问。

  薰子双手一摊,耸耸肩。

  “什么都不想,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。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。我觉得吧,这世上的有些事情,与其统一观点,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。”

 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,品味着她的话。他的诚实一如既往,不会轻易附和别人。

  终于,他的嘴唇动了。

  “身为医生,患者有所希望,是患者的幸福。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,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。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,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。听了你的话,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。大概,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。”话中带着安心,又流露出一丝寂寥。

  薰子端起茶杯。

  “别再聊我的事了。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。”

  “我的事?”

  “嗯。因为从那之后,好像发生了很多。比如新的邂逅。”薰子说着,看看榎田的左手。

  无名指上,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。

  “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。”榎田有些不好意思,开始说自己的事,是朋友介绍的, 结了婚。

  和榎田道别后,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。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,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。

  来到门口,她吃了一惊。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。前两天门锁坏了,是被风吹开的吗?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?她本来说今天有事,回家去了。

  她推开两扇大门,推着轮椅走进院内。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,正站在小路中央。

 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。

  “这个飞进来了,我就……虽然按了门铃,但是……”男孩说着,举起一只纸飞机。

  “哦,是这么回事啊。”薰子点点头。

  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,眉清目秀,穿着一件很适合他的灰色风衣。

  他正盯着轮椅里的瑞穗,目光里没有那种好奇的神色。

  “怎么了?”薰子问。

  “啊……没什么。”男孩说着,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,“她睡得好香哦。”

  这不假思索的话语在薰子心中回响。

  “呵呵,是呀。”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。

  “是不是腿脚不好,不能走路啊?”

 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。原来如此,大概老师告诉过他,看见有人坐在轮椅上,首先要这么想吧。薰子唇边浮出一个微笑。

  “这世上啊,有各种各样的人,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,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。总有一天,你会明白的。”

 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确理解她的话。男孩迷惘地再次看着瑞穗。“她还没醒啊。”

  听上去像是个愿望,希望她能醒来。薰子很高兴。

  “嗯……是呢。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。”

  “今天?”

  “嗯,今天。”薰子说着,推起了轮椅,“再见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男孩回答。薰子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。

  朝玄关走去时,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间的窗户。不久之前,她在凸窗上摆上了玫瑰作为装饰。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买来的。上次他做这种事,是多少年之前了呢?

  从此,薰子开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。仅仅几滴,房间便被玫瑰花香围绕。瑞穗的脸色也更好了些。

  就像这样,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幸福,也很好,薰子想。也不希求太多了。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明天能够到来,她便没有任何不满了。

 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暂时得到了满足。稳定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逐一来临,又逐一远去。每周一次的散步持续到十二月,直到天气真正寒冷下来为止。重新开始,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。

 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,瑞穗成为四年级学生的那天。

 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。忽然,她醒了过来,仿佛有人在呼唤似的。看看表,是半夜三点多。

  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呢,正想着,薰子忽然发现——

  瑞穗正站在她床边。

  资料中说,受试编号为38号的男性今年72岁,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。由于已经退休,估计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。的确,和其他受试者相比,他用起白杖来显得不太熟练。

  也就是说,他是最适合这项实验的受试者。

  “START!”研究员喊道。

  男人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。他的眼睛上罩着护目镜,头上戴着头盔。

  他很轻松地绕过了 个障碍物,纸箱。在下一处空地上,几个足球正在滚动。男人顺利地从足球之间走了过去。再接下去的一块地面,地板上涂着各种颜色。有蓝色和红色的方格,还有蓝色和*色的条纹。他们告诉男人,“只能踩蓝色的地面”。

  男人完美地踩着蓝色地面前进。接着是 一道难关。这里有个来回走动的机器人,有小型犬一般大小。它的路线是随机的,当然,受试者必须避开它。

  男人在入口停下,观察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动作,终于下定决心,开始往前走。

  但机器人突然改变方向,朝男人的路径横插过来。男人轻轻喊了一声,停了下来。他的脸朝着机器人前进的方向,意思是“正在看”。

  确认机器人走远之后,他放心地再次开始行走。在研究员们的观察中,他到达了终点。四下里响起了掌声。

  “干得漂亮!”

  和昌对和他一起观看实验的研究负责人说。

  “合格了吗?”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负责人紧张地问。

  “如果我说不合格呢?”

  研究负责人的脸绷紧了,直立不动。“那我就只能换岗位了。”

  和昌忍俊不禁,拍拍下属的肩膀。“开玩笑呢。半句异议都没有,合格!接下来还差一点儿,对吧?就这样推进下去吧!”

  “谢谢!”研究负责人鞠了一躬。

  怀中的手机响了。和昌一边往外走,一边掏出手机,是千鹤子打来的。

  “我是和昌。”

  “啊……对不起,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扰你。”

  “有什么事吗?”

  “是这样……”千鹤子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原委,和昌不禁握紧了手机。

  千鹤子说,瑞穗的情况急转直下,医院去了。

  “是什么情况?”

  “这……很多地方都不好了。血压不稳,体温也变得很低。”

  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  “今天早晨。啊,不过,据薰子说,半夜里就不好了。”

  薰子是睡在瑞穗房里的。大概是半夜里发现情况不对,一直观察情况到天亮吧。

  “我知道了。我一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赶过去。”

  挂断电话之后,他马上拨通了秘书神崎真纪子的号码,简短地对她说了一下情况,告诉她取消今天的所有日程。

  “我会尽力。” 的女下属回答。和昌道了声谢,便快步向外走去。

  医院的途中,他试着给薰子打电话,却打不通,似乎关机了。

  他茫然地望着车窗外,思考着。

  这三年里,瑞穗的情况一直很稳定。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出过,有过感染,患过肠胃障碍。但和昌之所以知道这些,是因为难题全都解决了。出问题的当时,不管是薰子还是千鹤子,都不曾通知过和昌,大概是不愿意打扰他的工作吧。

  可这次,为什么通知他了呢?

  或许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,和昌想。

  医院,他去问询台打听,护士请他去四楼护士站确认一下。

  和昌坐电梯来到四楼,到护士站询问。年轻的护士马上明白了,把病房号告诉了他。

  “我可以直接进去吗?”

  “请。您的夫人也在里面。”

  这简简单单的回答让他有些沮丧。他原以为瑞穗进了集中治疗室,薰子正在候诊室焦虑不安。

  他走到病房门口,敲了敲门。薰子的声音说:“请进。”

  和昌推开门,薰子正坐在床边。她抬头看着和昌,说:“你来了。”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,不见一丝悲伤。

  “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。”和昌看着病床,“什么情况?”

  瑞穗正躺着打点滴,脸稍微有点浮肿,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。

  薰子没有回答,认真地凝视着女儿。

  “喂,是怎么回事?”他略微加强了语气。

  她站起来,向窗边走去,旋即回转身,直直地望着和昌。

  “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讲。非常非常重要。现在方便吗?”

  和昌用力点点头,看了看瑞穗,目光转回到薰子身上。“和瑞穗有关吗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什么话?”

  薰子微一踌躇,深吸一口气,开了口。

  “我不知道算是昨晚还是今晨,总之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——”她开始猛烈地眨眼,眼睛通红,面颊抽动,“瑞穗她……走了。离开了。”

  “诶?”和昌睁大眼睛,“走了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她动身去了那个世界。死了。”说完,薰子紧紧闭上了眼睛,垂下头,肩膀微微颤动。

  和昌惊异地看着瑞穗,可她的胸脯的确在微微起伏,正在呼吸。

  “你在说什么啊?这不是还活着吗?”

  薰子抬起右手,用手背轮流擦了擦双眼,抬起头,做了个深呼吸。然后,她睁开眼睛,对和昌露出一个微笑。

  “薰子……”

  “对不起,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涂了吧。”

  “究竟出什么事了?”

  “嗯,从头开始讲吧。”薰子瞥了一眼病床,便看着和昌,开始讲述,“半夜三点多,我忽然醒了,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。睁眼一看,瑞穗就站在我身边。”

  和昌失声叫了出来。

  当然,并没有亲眼看到,薰子说。可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到,瑞穗就站在那里。

  接着,瑞穗开始对薰子说话。尽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,话语却回响在薰子的心底。

  妈妈,谢谢。

  这么久以来,谢谢您了。

  我很幸福呢。

  特别特别幸福。

  谢谢。真的谢谢您。

  薰子猛然悟到,是告别的时候了。但不可思议的是,心中却没有悲伤。她问:“已经要走了吗?”

  嗯,瑞穗回答。别了,妈妈。要好好的哦。

  别了,薰子喃喃道。

  接着,瑞穗存在的感觉忽然消失了,复归为一片空无。

 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,打开灯,确认各项生命体征。

  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。薰子再也没合眼,守了一夜,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。

  事情讲完了,薰子望着和昌,微微侧着头。

  “你不相信?觉得我在说谎?或者不是说谎,只是单纯的妄想,要么就是睡糊涂了——你是这么想的吧?”

  “我没觉得你撒谎,你没理由那么做。是妄想,还是睡糊涂了,我不知道。但既然你相信,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。”

  薰子微微一笑,说,谢谢。

  “只是,”和昌加了一句,“说实在的,我很迷惑。你知道,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,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,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。但这样的形式,却是我没有料到的。”

  “对不起,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。可你也送不了呀,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。”

 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,用手摸摸脑袋。“为什么是昨晚呢?”

  “不知道啊。这得问瑞穗了。”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。是想通了,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?和昌弄不明白。

  “老公,”薰子唤他,“这样很好,对不对?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,对不对?没有什么可后悔的,对不对?”

  “那当然。我就不提了,但你是完美的。”

  “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。”薰子捂着胸口。

  “不过,”他俯视着病床,“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

 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。

  “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?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。这样会引发尿崩,那是不可控制的。所以,为了防止脱水症状,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。在此期间,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,就能够控制住小便。”

  “你真了解。”

  “对吧?我学了很多呢。”

  “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?”

  “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。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。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。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,专家们就更惊奇啦。”

  “可现在又需要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薰子点点头,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,“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。在此之前,我有一个提议。”

  “提议?”

  “这件事,只有我能决定。”

  正如薰子说的,大概一个小时之后,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。这位医生叫大村,性格温厚,过去的三年里,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。

  大村说,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。

  “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,但在此之前,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。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,也能控制排尿。但很遗憾,从现在的状态来看,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。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: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。”

  接着,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。 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。

  “如果注射,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。如果不注射,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。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,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,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,今后继续护理下去,也没关系。”

  和昌看看身旁。薰子闭着眼睛,轻轻点了点头。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。

  “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,对吧。”

  “对,不过,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……”

  “那么,”和昌道,“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?”

  “义务……您的意思是?”

  “选择。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?”

  大村瞪大了眼睛。

  “啊……可是……在事故发生后,你们不是拒绝了吗?”

  “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,”薰子回答,“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。事实也表明,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,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。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,进行诊断吗?”

 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。

  “但这次,”和昌说,“我们觉得,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。那样的话,就要面对选择。不对吗?”

 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。“请稍等。”说完,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走出面谈室的时候,还几乎绊了一跤。

 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。她微微笑着,什么都没说。和昌也保持着沉默。

  一个小时之前,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。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。

  “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。她一定在 。她说,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,使用我的身体吧。”

 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,薰子加了一句。

  和昌没有异议。医院一方。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,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。

 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,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。她们都哭了,但都表示理解。

  敲门声响起。薰子说了声“请进”,门开了。进来的果然是近藤。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,近藤忙让他们坐着,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,坐了下来。

  近藤长出一口气,看着两人。“你们总是让我惊奇。”

  “是吗?”薰子问。

  “不用人工呼吸器,利用 让令嫒呼吸;用磁力刺激脊髓,通过反射,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。”

  “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。”

  “是啊。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,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。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,不能不令人惊异。但最让我惊奇的,还是今天。你们居然要求选择。”

  “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,”和昌说,“如今的法律中没有‘临床型脑死亡’这种表达方式。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,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。直到昨天为止,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。但今天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,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。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。”

  “您说的没错,”近藤说,“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:按照正式的手续,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,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,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。可是这次,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。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,也的确没必要再做。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?”

 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,说,能。

  “我明白了。那么,请听我说。之前也问过,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: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?或者,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么,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,确定脑死亡之后,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?”

 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,薰子也正望着他,目光澄澈而坚定,没有一丝犹豫。

  “是,”他回答近藤,“我们希望捐献器官。”

  “好的。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。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。”

  近藤起身,稳稳地走出了房间。

  和昌叹了口气。看看表,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,这让他十分惊讶。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,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。但这是现实。他的女儿去世了,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。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。

 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。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,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。

  敲门声再次响起。近藤回来了。

  “我联系上协调人了,他应该很快就到。”近藤说着,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,“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,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。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,请尽管问协调人吧。你们或许知道,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。”

  “就像那时候一样,对吧?”和昌问。

  “没错。”近藤正色道。

  “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。”薰子说。

  “什么问题?”

  “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。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。先判定一次,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。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,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。对吧?”

  “您说的没错。”

  “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,会在什么时候结束?”

  “这……”近藤看看表,“因为要做很多准备,所以不能马上开始。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,不过 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。通常是六小时,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。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,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。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。考虑到这一点,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。”

  “明天……也就是说,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。”

  “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。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。

  “医生,”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,“这个日期,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?”

  “诶?”近藤瞪圆了眼睛。

  “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,三月三十一日,而不是四月一日。因为,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。”

 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。

  “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,我妻子见到她了。在那之后,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。”

  近藤难掩惊愕,为难道:“是这么回事啊……”

  “您不相信也没关系,总之,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,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。”

 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很遗憾,我不能这么做。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,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,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,这是确定无疑的。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。”

 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,望了会儿天花板,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:

  “说谎?明明心脏还在跳动,却说她死了,所以是说谎吗?那我倒要问问您,什么是真实?您能告诉我吗?”

  近藤皱着眉,静静答道:“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,如果和规则不符,那就是说谎。”

  薰子哼了一声。

  “要我说,那才是弥天大谎。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,那我就不追究了。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,在我心里,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,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。我看过表了, 没错。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。我怎么能让国家,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?不管别人怎么说,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。我 不会让步——你也记好了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和昌说着,掏出手机,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,记了下来。

  “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近藤问。

  “我也想问个问题,”和昌竖起食指,“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,这样的身体,还可以提供器官吗?”

  近藤点点头,说:“您的疑问很合理,其实我也不知道。不经过检查,什么都无法确定。不过据主治医生说,可能性还是有的。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,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,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。我也是这么想的。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?‘奇迹般的孩子’。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。”

  和昌长出一口气,不知怎么的,他觉得很骄傲。

  “近藤医生,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,最棒的一席话。”薰子说。

 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。

  没多久,协调人就到了。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,这次是个中年女人。

  她热心而细致地解释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,一旦确定脑死亡,瑞穗的身体和器官将如何处理。

  和昌只提了一个问题。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,是不是能够告诉他们,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样的孩子身上?

  协调人十分抱歉地说,很遗憾,供体和受体的一切具体信息都是保密的,这是铁律。

  “怎么样?如果法律上确定令嫒已经脑死亡,您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?”协调人 确认。

  和昌与薰子已经没有任何犹豫,齐声说:“那就拜托您了。”

   次脑死亡判定将在当天晚上进行。院方问他们要不要在场旁观,和昌说,只旁观 次就好了,因为听说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进行第二次判定。而且,如果要进行第二次判定,就等于说在 次判定的所有测试中,瑞穗都满足了脑死亡的条件,那就跟已经有了结果没两样了。

  薰子说她不想旁观,因为没必要。在她看来,瑞穗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尸首了。

  而且,薰子说她还有事情必须去做。问她是什么,她回答:“那还用问?守灵夜的准备,还有葬礼。要通知好多人呢。”

  和昌站在窗边向下眺望,看见妻子认真地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着,把医院抛在了身后。或许她的崭新人生已经开始了吧。

  原以为脑死亡判定必会大动干戈,但站在旁边一看,却简单清晰得让人意外。时间最长的是脑电波检查,但也只不过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。他很久没有看过瑞穗的脑电波了,平平坦坦,十分完美的一条直线。反正怎么观察也不会有变化了,不如早点结束了吧?虽然和昌心里这么想,但医生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观察。还有些测试,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。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,据说这叫“冷热试验”(calorictest),用来确认眼球是否能在诱导之下水平方向移动,似乎是一种检查内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试验,但就算医生做出解释,和昌也连一半都听不懂。除此之外的检查都是几分钟就结束了。确认瞳孔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。

  只剩下 一项——无呼吸测试了。也就是说,在此前的所有检查中,瑞穗都满足了条件。

  瑞穗的无呼吸测试和别人不同。一般来说,疑似脑死亡的患者都装有人工呼吸器。无呼吸测试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,看看患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否恢复自主呼吸。但瑞穗没装人工呼吸器,她的体内装着 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。由于控制器是在体外的,所以只要关上按钮,对于瑞穗来说,就相当于无呼吸测试了。为了进行测试,AIBS研究团队的一名医师作为来自庆明大学的顾问,也在一旁观看。这是要避免出现误操作装置的情况。

  在无呼吸测试之前,给患者供应了充足的氧气。即便如此,由于这项测试事关重大,负责的医师依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。

  电源关掉了。大家都盯着显示呼吸程度的屏幕。一分钟、两分钟——时间在沉默中流逝。瑞穗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。

  规定的时间过去了,没有出现自主呼吸。再次接通AIBS的电源,瑞穗又开始呼吸。和昌看着这一切,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靠着机械的力量在活着。

  就这样, 次脑死亡判定结束,所有条件全部满足。

  和昌先回了家,医院。离第二次判定还有两个小时。瑞穗的身体仍然躺在昨天那间病房里。他正凝视着女儿的睡颜,千鹤子带着生人,和岳父茂彦一起来了。三个人都十分悲伤,却不想哭泣。

  没多久,美晴和若叶也来了。若叶走到床边,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。和昌想起薰子乱挥菜刀那天,若叶说等长大了就来帮忙照顾小穗。

  薰子没有出现。对此,没人发问。看来她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。就像要解释似的,美晴开了口:

  “她正和殡葬公司的人交涉呢。姐姐坚持要把忌日写成三月三十一日,可殡葬公司的人说要以死亡诊断书为准。”

  “那孩子真够倔的。”千鹤子叹息道,“她说自己已经把瑞穗送走了,医院也没有意义。”

  和昌知道薰子的确很逞强。她大概想到了,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,就得接受由国家和当官的决定的死亡日期吧。

  敲门声响起,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。“要进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了。”他彬彬有礼地说。

  瑞穗被用担架从病房抬了出去。谁都没去列席第二次判定。如果确定脑死亡,瑞穗就会被视作死亡,接着就将进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准备。这是他们 一次看见活着状态的瑞穗。

  别了,这么久以来,你一直在坚持着,到了那个世界,一定要幸福哦——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儿告别。

  两小时后,在候诊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结果。

  第二次判定确定了脑死亡的事实。瑞穗的死亡时刻定为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。

  只有亲戚参加的守灵夜结束了,和昌送客人离开之后,回到设有祭坛的会场。会场小而雅致,摆着大约四十把折叠椅。要是瑞穗有同学,这里或许就会显得狭小了。

  守灵和葬礼全是薰子一手操办的。殡葬公司和殡仪馆也是她选的。指示在祭坛周围摆满玩具的也是她。

 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来,抬头望着女儿的遗像。照片上的瑞穗闭着眼睛,就像 一次见到她时一样。但她的脸上没有浮肿,面颊和下巴线条分明,发型细心地整理得很美,戴着粉色的发夹,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。

  “拍得不错吧。”薰子走了过来,坐在他身边。

  “我正这么想呢。忙着迎来送往,都没时间仔细看。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?”

  “今年一月。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,拍了好几张,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。”薰子望着遗像,答道,“这是每年的惯例。”

  “每年?”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问。

  “是啊。每年一月我都会这么做。从在家护理她那年开始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薰子看了看他,苦笑道:

  “你以为我真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?”

  和昌吃了一惊。妻子每年都为瑞穗拍照,以备作为遗像吗?

  他挠了挠眉梢。“哎呀,真是败给你了。”

  “现在你明白了?是不是有点晚了?”

  “是哦。”和昌笑了笑,旋即认真地望着妻子,“辛苦你了。”

  薰子慢慢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我从没觉得辛苦,只感到幸福。照顾瑞穗的时候,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,因为把这孩子带到世上的是我,所以守护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。或许在旁人眼里,我是个疯狂的母亲吧。”

  “疯狂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
  “可是,”薰子说着,又抬头向遗像望去,“这世上有些东西,是即便疯狂也必须要守护的。而会为孩子而疯狂的,也只有母亲了。”她的视线回到和昌身上,似乎能将他看透一般,“要是生人出了同样的事情,我肯定还会疯一次。”

  她说得平静,但一字一句却深深震撼了和昌。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。

  薰子忽然一笑。“当然,我会拼上性命,防止这种事情发生。”

  “我也会。”

  “我没事的。放心吧。”

  会场后方有声音传来,薰子向那边望去。和昌也跟着她看去,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意想之外的人。是近藤。这还是 次见到他没穿白大褂的样子。近藤向和昌夫妇点头致意。

  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,因为有一台很紧急的手术。可以让我敬香吗?”

  “请便。”薰子答道,然后站了起来,“我去看看生人,那孩子,睡不惯的被子总是会踢到一边去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

 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,便离开了会场。

  身穿西装的近藤走到烧香台边,对着遗像深施一礼,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,撒进香炉中。接着,他双手合十,后退一步,又行了个礼。他手中没有拿念珠,医院直接赶来的吧。在他敬香期间,和昌一直站在一旁。

  近藤离开祭坛,向和昌走来。“您请坐下吧。”

  “医生您也请随意。若是不急的话。”

  “是。”近藤说着,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,和昌也跟着坐下。

  “您总是会参加负责过的患者的守灵和葬礼吗?”

  “并不是,”近藤摇摇头,“虽然我很想这么做,但基本上都没有露面。要是全都出席的话,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啊。”

  说的也是,和昌点头道:“瑞穗是例外吗?”

  “是的,她是特例。”近藤望了望祭坛,“我从未如此留恋过一具遗体。”

  “留恋啊……这对您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。”

  “对,您说的没错。”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。

  在确定脑死亡的翌日,从瑞穗身上摘除了几个器官。根据检查结果,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。事后,和昌夫妇得知,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奇迹。

  其实,近藤曾提出,在摘除器官之后,想解剖瑞穗的头部。他或许是想亲眼看看瑞穗的大脑究竟成了什么状态。

  和昌跟薰子商量,她表示坚决不同意。近藤只得失望地放弃。

  第二天,瑞穗的遗体火化。就这样,一切都成了谜。她的大脑是什么状态,人们永远都无法得知了。

  “三月三十一日殁啊。”近藤看着祭坛一角。那儿立着一块牌子,通常祭坛旁不会放这东西,这也是薰子的意思。

  “内人很倔强,不肯让步。她说,瑞穗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。”

  她对僧侣也是这么说的。实际上,在诵经的时候,也是这么念的。当然,死亡诊断书和*府相关,不能那么写,但除此之外,她都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。

  和昌没有干涉,他觉得自己无权插手。

  “您是怎么想的?”近藤问,“您觉得令嫒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?”

  和昌回望医生。“真是个奇怪的问题。”

  “的确。但我很感兴趣。”

  “如果听死亡诊断书的,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钟。”

  “您接受吗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和昌双臂交叉,“说实在的,我觉得这不对。脑死亡判定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场合,如果确定,患者就将死亡;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,就不会机型判定,当然也就不会被认定为死亡——真是古怪至极的法律。如果说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,那么在发生事故的那年夏天,瑞穗就已经死了。”

  “那么,对您而言,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?”

  “不,”和昌摇头,“对此我也有抵抗情绪。那天我的确觉得瑞穗还活着。”

  “那您是尊重太太的意思了?”

  “唔……”和昌沉吟着,揉了揉太阳穴,“是啊。看来我还是希望保守一点思考。脑死亡并不是人的死亡。瑞穗迎来死亡,或许是在摘除器官的那天,四月二日吧。”

  “保守?”

  “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的那天。”

  近藤笑了。

  “要是这样的话,对您而言,令嫒还活着呢。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着啊。”

  “啊……原来是这样。”

  他明白了近藤的意思。他听说瑞穗的心脏也被摘除了,移植给了某个孩子。

 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吗……

  这样想也不错啊,和昌想。

尾声

  父亲说过,用不着的东西就要极力舍弃,因为这也是一个处理闲置物品的绝好机会。有东西,说是有纪念意义,结果只是放在那儿,很少会特地拿出来看。要扔的话, 是扔这种东西,毕竟很少会后悔。

  遵从这一教导,宗吾逐一将闲置物品放进垃圾袋里。这个玩具已经不会再玩了吧?这本书已经不会再看了吧?咦,这是什么?啊,是上五年级的时候的手工作业啊。算了,扔掉吧。

  整理柜子的时候,他发现了一个大纸袋子。打开一看,吓了一跳,里面全都是千纸鹤,连同折纸鹤的彩纸放在一起。

  不行,不行,这个不能丢。这是贵重的宝物啊。宗吾暗自惭愧,自己居然忘了这个纸袋的存在。

  一小时后,搬家的工人到了。宗吾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,望着家具、电器、纸箱等一样样被搬了出去。虽然在这座公寓只住了两年,却留下了不少回忆。不管怎么说,都是些愉快的回忆啊。是啊,因为宗吾与父母战胜了巨大的困难,才终于能在这里共同生活。

  行李搬完之后,宗吾与父母一块儿在屋子里又转了转。屋子不大,两房一厨一卫,很快就转完了。

  “亏我们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。”父亲感慨万千。

  “没办法呀。当时看重的是地理位置。”母亲应道。

  宗吾与母亲坐上父亲开的车,向着新居出发。不,其实并不是新居,更应该说是旧居。那是他们三年多之前住过的公寓。

  “宗吾下个月就是中学生了啊。真快。”开车的父亲说。

  “他说想进篮球部。”副驾驶位置上的母亲说。

  “还没决定呢。”

  “是吗?篮球部挺好的啊。进吧。别的还有什么吗?足球部?”

  “都说还没有决定嘛。”

  “那个怎么样?游泳部。用具比较便宜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啊?现在的泳衣可贵啦。有种什么高科技泳衣。”

  “这样啊。那就体操部吧。什么都不用准备。”

  父母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地说着。能聊体育话题了,两人都很开心。

  车子在红灯前面停了下来。宗吾向车窗外看去,他们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上,以前放学的时候,他曾经从这儿走过。

  “那家拉面屋还在啊。”宗吾指着一间店铺。

  “是啊。才三年,不至于倒闭啦。”父亲冲着前方说。

  环顾四周,怀念涌上心头。

  “爸爸,”他叫父亲,“我在这里下车。”

  “诶,为什么?”

  “我想从这儿走回去。”

  “为啥啊,很麻烦的。”

  “就听他的吧。好久没回来了,所以才想走走啊。你认识路吧?”母亲问。

  “当然认识啦。”

  信号灯变绿了。父亲一边说着“真拿你没辙”,一边把车靠在路边。

  “可别到处乱逛哦。”母亲对下车的宗吾说。他应了声“知道了”。

  目送车子离去之后,他迈开步子。这是小学放学回家的路,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。

  下一个转角往左拐,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。越往里走,就越显得静谧。

  这条路,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走过了。以前可是每天都走的。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中断了一切。

  上体育课的时候,他忽然觉得身体发沉,头晕目眩,心慌气短,想告诉老师,却发不出声音。紧接着,他眼前一黑。

  醒过来的时候,宗吾已经躺在病床上了,戴着氧气面罩。

  医生说他生病了,那种病的名字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。虽然具体情况不清楚,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心脏出了问题。而且很严重,光靠手术是无法治愈的。

   的办法是心脏移植。

  宗吾住进了一家医院。因为离家远,父母决定搬家。母亲还辞掉了工作,医院照顾宗吾。

  班上的朋友带着千纸鹤和集体信来看望他,对大家的鼓励,他一边道谢,一边暗中嫉妒他们的健康。

  “没事的,只要移植手术做完,你就又能健康地玩耍啦。”母亲是这么说的,但听上去不太像真的。当时宗吾不明白,但事后回想,情况是明摆着的。

  虽说移植心脏就能得救,但首先得有心脏提供。而在日本,几乎无法期待会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。

  如果有可能的话,只能去国外移植。宗吾记得父母当时有过这样的交谈。

  那好像要花一大笔钱,而以宗吾目前的状态,长途旅行是很危险的——父亲为难地说。宗吾仍清楚地记得,听了这话,母亲拼命忍着,不让泪珠掉下来。

  住了大概半年的院之后,宗吾陷入病危,时而清醒,时而昏迷。他听到枕边有人在呼唤,却无法回答。

  是 了吧,他想。或许就要这样躺在床上死掉了。他觉得死了也好。每天这么辛苦,这么不自由,这么毫无期待,就算活下去也毫无意义。

  虽然一息尚存,却没有摆脱病危状态。每天他都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。

  就在这时,奇迹发生了。

  捐献者忽然出现,宗吾接受了移植手术。他无法立即相信,可这的确是真的。之后的事情他不太清楚,只知道自己被搬到了好多地方,有人触碰自己的身体,还有许多人在讲话。推进手术室的时候,父母送了他一路。母亲祈祷似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。

  之后他就不记得了。醒来时,周围的样子已经改变,他到了集中治疗室。

  他听说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。

  那是三年前的四月二日。

  他又住了一段时间的院,但这个住院的意义和术前已经大不相同了。每天都是新鲜的,一边观察着是否会出现排异反应,一边期待着出院。起坐练习,行走复健,一切活动他都想去做。

  就算动得飞快也不会感到难受。食物很美味。能够大声说话。这些顺理成章的事让他十分开心。

  在复健期间,他还交了个朋友。不过,他们之间相差六十多岁。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老人总是带着一把尤克里里琴。

  “这是我 的乐趣啊,又能弹琴了,简直像做梦一样。”老人用有些怪异的口音欢快地说。

  听老人说,他在几年前出了事故,伤到了头部,手脚完全瘫痪。但接受了引进 的手术之后,他又能够动弹了。

  “在大脑里植入电极,捕捉到想要运动的脑电波之后呢,就通过装在背上的装置,把信号传递给脊髓,手就能动啦。”老人有些笨拙地拨着尤克里里的琴弦,“不知道是谁发明的,真是太厉害了。医学真伟大啊。”

  老人说的话有点深奥,宗吾不太能理解,但“医学真伟大”这一点,他深有同感。

  术后三个月,宗吾出院了。从那之后又是两年多过去,一家人终于决定搬回原先的公寓。医院附近的时候,他们舍不得原来的房子,就租了出去。

  现在,宗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,那个他曾经住过,以后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。但他下车,并不是想追忆一下这条充满回忆的回家之路。

  他的目的地是那栋宅子。

  那栋有美丽少女在轮椅上沉睡的宅子。不知为什么,手术后,他无数次梦见过那里。它似乎在呼唤着宗吾。

  可是……

  到了那儿,他发现宅子已经不见了。建筑物、围墙和门统统消失不见,成了一片空地,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。有一瞬,他甚至怀疑那栋宅子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。

  他叹了口气,打算离开。这时,他忽然闻到了玫瑰的香气。

  又是玫瑰,他停了下来。这在手术后也经常发生。可环顾四周,并没有看见玫瑰的踪迹。

  宗吾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前。这玫瑰香,或许是心脏原来的主人带来的吧。

  他坚信,那个给了他宝贵生命的孩子,环绕在深深的爱与玫瑰香气之中,一定非常,非常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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